最近电影《长安三万里》公映后,有媒体惊呼,我们可能都背诵了错版的李白《将进酒》,敦煌出土的唐人手抄版,更加符合真实的李白。比如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唐朝版本是“天生吾徒有俊才”,“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唐朝版本是“古来贤圣皆死尽”。
其实,类似的考证,知名文史学者盛大林先生在其大作《唐诗正本——大数据视域下的唐诗新考》都一一给予“求正”。
本期政邦茶座,邀请到盛大林先生一起谈谈唐诗那些事儿。
本期政邦茶座嘉宾:盛大林(书法家,评论家,考据家。现为商务印书馆(澳门)有限公司总编辑,著有《唐诗正本——大数据视域下的唐诗新考》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库理事长
高明勇:我知道,2021年湖北的崇文书局出版了您的《唐诗正本》简体字版,前不久澳门的商务印书馆又出版了《唐诗正本》繁体字版。这两种版本除了字体的繁简之别外,还有其他的区别吗?
盛大林:最大的区别是繁体字版比简体字版多了9篇论文,这9篇是在简体字版出版之后新写的。另外,对原有的文章作了一些补充修订。之所以又出繁体字版,主要有三个考虑:一、让9篇新作尽快面世;二、关于古典文学的考证论文本來就适合用繁体字表达;三、为了便于海外读者阅读。简体字版出版后,很快就出口到日本及中国台湾等地,但海外的读者阅读简体中文还是有障碍。
高明勇:大作《唐诗正本——大数据视域下的唐诗新考》看完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想邀请您来参加政邦茶座。一方面为您咬文嚼字的“死磕”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么辛苦去“求正”,如何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最近电影《长安三万里》引发大家对唐诗的关注,以及对不同版本的关注。其实这些在您的书中专门写过,您也感慨为什么争议这么多,您如何看待这种版本的“异读”,或“误读”?
盛大林:唐诗是什么?它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是国粹中的国粹。面对唐诗,我们应该有神圣感、敬畏感,原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怎么能窜改呢?如果后人可以随便改动,那还叫“经典”吗?所以,“求正”就是维护经典,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古人称赞某一首古诗精彩绝伦,常常说“一字不能易”,但很多唐诗被改动了,有的诗甚至被改了好几个字,甚至被整句整句窜改,李白的《将进酒》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的题目都被窜改了,原本的题目是《惜樽空》,正文也被改动了好几处,以至于全诗的诗意都被扭曲了。这首诗的主旨不是劝席中的人喝酒,而是让做东的主人上酒,因为席上没有酒了,惜樽空,可惜酒杯空了,主人赶紧添酒吧,我还没有喝好。当时的李白不是真正高兴,而是借酒浇愁。必须强调的是,敦煌的唐人手抄本是现存李白这首诗最古的版本,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关于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有兴趣的网友可以去看我的《唐诗正本》,里面有详细的考证。如果能够耐心看完,我相信一定会被说服!
高明勇:其实,这个问题也有人这么理解,一个是“更真实”的版本,一个是“更完美”的版本。
盛大林:你说的这种“理解”似是而非,既有迷惑性,也有误导性,好像“更真实”的版本不是“更完美”的版本,或者“更完美”的版本是不真实的版本。其实不然。比如李白的《惜樽空》,也就是所谓《将进酒》,我认为,原先的版本比后来的版本更完美。当然,每个人的鉴赏水平或审美眼光不同,可能有人就认为被窜改的版本更完美,这是一种主观判断,谁也不能强求。那就退一步,或者说降个维度,我就问一句:后人有权利窜改前人的作品吗?难道你比李白杜甫更高明吗?如果你的水平更高,你自己去创作呀,何必窜改别人的作品呢?真不真实是事实判断,完不完美是价值判断,价值判断必须建立在事实判断的基础上。
高明勇:影响版本流传/传播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盛大林:影响版本流传的因素有很多,总体上有两大类,一是无心的讹误,一是故意的窜改。雕板印刷是宋代才有的,在此之前,文字的传播完全靠手抄,比如敦煌的那些卷子,即使是在雕刻印刷发明之后,由于成本较高,传抄仍然相当普遍。抄写本身就很容易出错,而手写的字又容易被后人认错,所以古籍文献中的异文非常多。另外,因为避讳,也人为地窜改了很多字,比如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初日照高林”,原本应该是“初日朗高林”,之所以把“朗”改成“照”,是因为宋太祖的爷爷叫玄朗。这样的例子很多。
高明勇:就我的观察看,这些年和您一样做类似工作的学者并不少,在一些学术期刊上也能看到相关的“求正”,可是似乎对出版界影响并不大,一些误读,或者错误,“涛声依旧”,问题出在哪?
盛大林: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还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些是因为出版界反应迟钝,过于保守;有些是因为没有定论,出版社不敢轻易更改。包括唐诗在内,古典文献中的异文很多,有些错误是公认的,比如李白《静夜思》原本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而现在流行的版本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再如崔颢《黄鹤楼》的第一句原本为“昔人已乘白云去”,而现在流行的版本是“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些诗句是被后人窜改的,证据非常充分确凿,学术界是公认的,既然如此,应该改回去,但包括教科书在内,现在几乎所有的出版物都没有改正,电影《长安三万里》中呈现的也都是错误的版本,这是不应该的。但多数异文尚存争议,还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比如我关于《惜樽空》的一系列判断,目前还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再如关于“初日照高林”应为“初日朗高林”,也是我在前年出版的《唐诗正本》中首次提出的,目前还没有得到学界的回应。包括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遥看瀑布挂前川”应为“遥看瀑布挂长川”、杜甫《望岳》中的“会当凌绝顶”应为“会当临绝顶”、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中的“胡琴琵琶与羌笛”应为“胡儿琵琶与羌笛”等等,都是这两年我最新发现的。在尚未得到公认的情况下,出版物不作修改,是正常的。出版社不可能因为某个人说错了就去改动。不过,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学术上的争论。
高明勇:是因为没看到?还是因为假装看不到?
盛大林:这个问题提得好,问到了点子上。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假装看不到”的情况可能真实存在。对于那些资深的唐诗专家来说,直面这些问题比较困难,或者说需要付出代价。如果现在流行的那些诗句确实错了,而他们没有发现,这本身就有些丢人。更重要的是,资深的唐诗专家就那些错误的版本发表过很多论文,甚至出版过专著,他们可能曾经在研究《静夜思》的论文中专门分析那两个“明月”如何如何精彩,现在又说版本错了,那两个“明月”根本不存在,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而且以前的那些学术成果也作废了。所以,要他们认错,确实比较难。所以,我常说,改正这些错误,需要一个过程,希望主要寄托在年轻的学者身上,因为年轻的学者没有包袱。
高明勇:刚才谈到“如何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这个问题也是我的困惑,既然看到很多的古诗版本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如何让这种“正本”能够真正纠错——尽管这种想法有些理想化——至少也应该把这些存疑的研究成果作为注释告诉读者。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些研究成果的转化问题?
盛大林:不仅考虑了,而且行动了。我刚刚完成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校注》,把我的新发现、新成果都落实其中了,有改动,有注释,有根据。目前正在联系出版社,已经有了意向。我希望我的新发现能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也希望公众知道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可能是山寨的。
高明勇:就研究本身而言,是否也与您平素喜欢书法有关,作为书法家,对古籍版本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盛大林:应该是有关系。书法是以文字为载体的,对文字通常比较敏感。而且,通晓书法对校勘考证也有直接的助益。比如王之涣《凉州词》第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应为“黄沙直上白云间”,“沙”为什么会讹传为“河”?我马上联想到,这两个字的行草书太像了,这肯定是讹误的原因,专业术语叫“形近致讹”。
盛大林篆书刘禹錫诗《浪淘沙》
高明勇:相比于其他学者的考证,对“大数据”的运用应该是您的一个显著特色,“大数据”在研究中发挥了哪些独特的价值?
盛大林:这个价值太大了,简直是决定性的。校勘考证,最重要的就是信息的占有。占有的版本越多越古,就越接近原本,而古籍大数据就提供了这样的条件。以前采用传统的检索古籍文献的方法,能查到几种或十几种就很难得了;现在有了各种古籍数据库,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检索到几十甚至上百种版本,全世界的古籍文献资源都能为我所用。古籍版本数量多,还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可以查阅较古甚至最古的版本。要知道,越古的版本,价值越大,存量极少的那些敦煌写卷或者宋代元代的古籍版本都极其珍贵,为了保护,避免受损,图书馆一般都藏之高阁,拒绝借阅。但数字化之后,却可以随意查阅。由于看不到早期的版本,考证很容易犯错。比如关于崔颢《黄鹤楼》中的“昔人已乘白云去”讹为“昔人已乘黄鹤去”,学术界主流的观点认为,是王安石把“白云”改为“黄鹤”的,因为王安石编选的《唐百家诗选》中的此句为“昔人已乘黄鹤去”,中南民族大学一位教授为此发表了好几篇文章批评王安石“故意干出偷天换日的勾当”,实际上冤枉了王安石。一众学者之所以犯错,就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唐百家诗选》明清以后的版本,而没有看到最古的版本。实际上,在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和日本静嘉堂文库收藏的三种宋本《唐百家诗选》中,此句均为“昔人已乘白云去”,也就是说,“白云”被改成“黄鹤”肯定不是王安石干的,而且他的《唐百家诗选》也被后人窜改了,并让他“背锅”蒙冤。
高明勇:看到自己的“颠覆性发现”,回望自己的求学经历,以及目前学生们还在一代代诵读的版本,您自己有什么感想?
盛大林:有了“颠覆性发现”,我首先是吃惊,然后感觉自己受骗了,继而产生了一种使命感,那就是把这些问题查清楚,不让晚辈后生再被误导。
高明勇:也有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如果这些研究成果不能和现阶段的校内学习接轨的话,也有很多麻烦,学生们学习考核、考试肯定要以教材为准,即便知道是“异读”、“误读”乃至错误,也只能照着来。这个问题作何思考?
盛大林:经常有网友问我,盛老师,考试的时候,是依你说的,还是依课本。我告诉他们,考试肯定还是依课本,不能吃眼前亏,但心里要清楚,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不过,如此割裂终归不好。我还是希望,教科书,包括其他出版物,尽早恢复原版。
高明勇:在朋友们眼中,您应该算是“斜杆中年”了,当大家熟知“评论家”的角色时,发现您的书法造诣竟然如此纯熟;当“书法家”盛大林被人津津乐道时,一本“唐诗正本”又让人眼前一亮。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切换?
盛大林:我是个花心的人,兴趣比较杂,东一榔头,西一槌子,所以各个方面都没有大的建树。起初,我最大的爱好的是写字,从小就喜欢,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发现在报刊电视上发表评论“指点江山”更有意思,就把主要精力转到评论写作上了。再后来,时代变了,我又发现考证唐诗更有价值,就一头扎进了故纸堆,感觉这样既安全又有趣。其实,书法和时评对考证唐诗都是有帮助的。前面说过,书法的载体是文字,而且我主要写篆书,这就需要对古文字有一些研究,而这也是校勘考证所需要的。而新闻评论对逻辑性、思辨性、条理性的要求比较高,这些也是考证辨析所需要的。所以,角色的转换都是顺其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里顺便说明一下:很多人以为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其实我读的是图书馆学系,我做校勘考证是回归自己的专业。兜兜转转,又转回来了,这可能就是宿命吧。
盛大林草书李白诗《送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