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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海关、租界与中国的现代性

网友评论 ( 0) 2017.8.21 第120期

 

8月13日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与清华大学教授秦晖对话。

 

赫德帮中国逐步建立现代海关

中国是在西方刺激影响下被迫走上走向现代化的过程,这是其他国家都没有遇到过的。日本1854年转身,1854年之前很长时间对西方的认知和接受和中国不一样,当时日本处在分裂状态,局部地区有对西方的接纳。17、18世纪日本与西方的沟通比中国好。中国遇到了太平天国不得不转型时,就有怎么把现代化接入进来的问题。那一代中国领导人对世界的胸怀比较开阔,1860年之后的中国敢于大胆使用外国人。几年前股市一塌糊涂时,我在网上说证监会主席全球招聘。中国在古代有客卿团队这种传统,但近代丢失了,特别是明朝狭隘的汉民族主义,到清朝可以看到,清朝本身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本土的中国,还是满洲人统治下的大清帝国历史。这时候中国不得不学习西方,在利用、使用来自西方人的经验。

晚清以来,很多话语中都讲海关被帝国主义控制。确实,英国人赫德管理中国海关很长时间,也有很多批评家说赫德掌握权力太多了,克制中国很重要的发展部门。近代以来,如邮政、铁路等很多事情都是经过他来做,包括高等教育的发生都和他有很大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晚清以来战争赔款,只有甲午战争的战争赔款没有交给海关去处理,其他都交给海关处理了。

实际上,很多年来的研究已经证明,赫德以及海关高级职员一直都有很强的职业精神。实践证明,赫德没有利用这个位置给英国、给他的母国谋求特别利益。甲午战争之后的赔款借款上,中国去借款,英国占有很多优势,但赫德是从中国立场、中国利益的角度,中国怎么更合算出发。这就是专业主义、职业经理人。我们过去研究海关时,没有真正给人家一个很公道的评价。李鸿章在恭亲王时代感觉不一样,恭亲王跟文祥讲“是我们的赫德,是我们自家人。”这可以看到赫德跟海关在中国现代化发生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引领作用。

可惜的是,海关在20世纪50年代结束。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如果1952年海关还继续存在,洋人帮我们管海关,海关继续存在,我们的历史会怎么走?我想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很难发生,人民公社可能也很难发生,外国资本也不会像在50年代初一下大规模地流走。“三反五反”之后,海关从中国撤退,洋人撤退,我们接管,后来慢慢开始停掉。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波腐败是从海关开始的。这在晚清历史上、在民国历史上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民族主义的现代国家究竟是股份多样化,有外国人参股,有经济上的互相渗透、互相包容使它更稳定,还是单一的“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更好?中国在这之前的两百多年时间走了一个不太顺畅的路,有很多经验和教训需要总结。

最早的中国海关,赫德建构时没有后来这么大的功能。我读过一些材料后,知道甲午战争之后的战争赔款,日本签《马关条约》的额度非常大,这件事没有交给海关去处理,而是由中国清政府的户部处理。翁同龢在这当中尝试着建构一个主权国家,把财政管起来,也尝试着发行债券。

《马关条约》1895年开始赔款,时间是40年,到1935年结束。40年赔完中国要多付出去三千万的银两利息。中国之前没有面临这样大的赔款额度,10年前1884年的中法战争,签的条约当中没有任何屈辱的地方,越南作为现代国家独立,作为宗主国不丢人,李鸿章最得意的是没有赔一分钱。后来处理甲午战争,李鸿章的错误就在这儿,认为十年前的故事可以重演。甲午战争导致巨额的赔款,更重要的是还有这么多利息。结果翁同龢、李鸿章,特别是李鸿章认为,这有点亏了。当时西方国家资本过剩,希望这些钱能够贷出去,就尝试找李鸿章,说可以借给你。李鸿章当时觉得很好。当时,李鸿章、翁同龢、张荫桓这波人都认为应该走借款赔款的路。甲午战争后,清政府用三年时间把40年还完的钱3年还完了。如果这笔钱用40年赔给日本,对日本的发展就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中国借钱非常容易,可以向英国银行、德国银行、法国银行借钱。俄国经济并不好,俄国找中国人说你必须向我借钱,俄国要求中国借,俄国本身没有钱,但成立一个空壳银行拿其他人的钱贷给中国,赚中国的利息。这件事情发生后,中国政治精英阶层在研讨这个问题,觉得这个事情做得很糟糕。因为中国不懂,中国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个问题,不知道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债务、赔款、战争、失败、胜利都是短暂的,是处在动态的状态。如果40年还完,这40年中间中国和日本有多少麻烦?有友好的时候,也有麻烦,麻烦的时候可以赖掉。1900年的庚子赔款,中国就没有都支付,没有借钱还钱,1902年逐步的还,不到十年,一战爆发,中国立马就不支付赔款给德国了。但是甲午战争之后,中国领导人没有这个意识,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动态的状态。这个事情发生后,中国觉得赫德懂行、专业,能力很不错。1895年后,海关的作用和功能越来越大。

《辛丑条约》赔款非常大。赫德是真正全身心的在谈判中斡旋,给主要西方国家讲一个道理,中国的赔款一定要适度,不能让中国破产,中国破产谁都得不到钱。赫德是中国资产清理委员会的负责人,由他成立一个专业委员会对中国的财富、财产进行清理,每年支付多少,赫德给中国政府的底牌是:你们放心好了,所有支出赔款不会影响中国政府的正常支出。《辛丑条约》谈判时,赫德守住这个原则。

说服西方国家后,赫德又做了一件事,美国、日本、英国真正觉得不能影响中国的正常发展,一定要维持中国的再生产能力,不能让中国经济上出问题。特别是日本,日本竭力阻止西方。对中国最不好的是俄国,俄国跟德国一直准备战争,俄国跟德国两个国家竭力要现金、要赔钱。当时有两万军队从德国开来,战争赔款中有一个比例是实际支出,每个国家军队出多少人给多少钱,《辛丑条约》另外一个赔款是实际损失,这种赔款很重要的原则是让中国人长记性:杀外国人不行,杀给外国人打工的、做家务的中国人也不行。

赫德和委员会让每个国家报损失上来,赫德一点不客气,通通减半,因为每个国家都会夸张自己的损失,有水分。《辛丑条约》最后赔款在当年中国政治精英当中认为是可接受的。可后来一百年来的革命叙事当中,变得最不能接受,说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但我们负责任的学者研究近代赔款史,可以看到这件事情处理很得当,尤其是赫德对国际多方面力量制衡,是比较好的。再加上后来庚子赔款赔给各个国家多余的部分都退回了。如果没有赫德和海关的介入,可能没有这个结果。

在我们的革命主义、民族主义叙事中,好像中国受到了欺凌。无论是西方人接受中国政府聘任做事情,还是法外治权,都是现代性的结果:一个方面是中国的法律不接轨,西方人不能接受用清廷的法律制裁西方的国民(比如株连九族),治外法权就是这么产生的。

在赫德帮中国逐步建立海关后,中国开始输出海关体制,派出德国雇员穆麟德去朝鲜,帮朝鲜建立海关。袁世凯和李鸿章要求他必须代表中国利益。这个德国人觉得,我是朝鲜政府聘请的雇员,我要对朝鲜国王负责任,所以穆麟德1876年反叛了中国,倒向朝鲜,为了制衡中国而引导朝鲜和俄国建立关系,找日本,说用日俄关系制衡中国,让朝鲜成为独立的国家。清政府和我们今天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讲历史,可能有还原当时的状况,中国恰恰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很好的处理好与周边小国的关系,当然最后吃亏的还是中国。这几年我研究中国属国体制的解体,我发现是中国丢掉了朝鲜的民心,朝野的人心,最后只有极个别的享受中国好处的人说中国好,多数人对中国人,特别是袁世凯非常反感,这是朝鲜脱离中国很重要的原因。

回到海关制度上,我们往外输出时和西方人输出有很大的差别,主要在于国家利益不一样的观察。

从历史层面理解租界地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是要调整价值取向,德国人当年租我们的胶州湾,德国人讲,轮船过来要烧煤,这里用来作为临时的煤站。香港租界,英国人讲的是“海洋俱乐部”。如今天一样,绝大部分国家的土地都是私有的,可以卖。我们回到近代,怎么理解近代史当中的租界?我最近看了一篇关于租界史研究的新东西,可以说,租界是西方文明传递给中国的窗口,近代中国稍微有点世界意识、有点西方意识的人觉得应该住在租界,民族主义很强的如章太炎,也觉得住在租界最好,章太炎为什么在1903年“苏报案”中这么牛逼哄哄地说“你来抓我吧”,因为他当时觉得自己住在租界,你不至于拿我怎样。另外,在租界条例当中,我的言论是自由的,骂政府没问题,他骂皇帝小丑,最后被引渡。

1895年《马关条约》后,解决最大的问题是中国资本市场与国际资本市场的打通,日本民众可以到中国通商口岸自由办厂,外汇要拿走就拿走。日本在《马关条约》中要求中国开出一个大名单,这个地方要开放,那个地方要开放,当时要求顺天府也要开放,清政府说不行,得抹掉。湘潭当时也在开放的口岸当中。19世纪20年代已经有国际条约体制的雏形,1895年以后,单边谈判多边受益,当时国际社会的有个基本判断,中国这个市场在未来几十年不会再出现大乱了,国际资本和中国资本开始对接,1895年外国资本大规模流入中国。可我们的晚清史叙述是《马关条约》导致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辛丑条约》是最惨的,完全不一样。

德国1871年统一,德国资本要到东方来,德国资本来得很多,《马关条约》之前,德国已经来了20年,1871年之后就在中国沿海勘探,哪个地方是最好的港口,德国想在中国沿海找一个地方建军事基地,保卫德国在亚太地区的财产和人员安全。在这个过程当中帮了清政府一个大忙,《马关条约》谈判中,德国人对中国清政府给予很大的帮助,就是辽东半岛。这是清政府的革命圣地。从翁同龢的日记和李鸿章的话可以发现,李鸿章去日本谈判时已经有一个问题,如果日本要辽东怎么对应。当时,国际舆论已经猜到了日本的野心,因为朝鲜半岛已脱离中国,可以从朝鲜半岛打通向欧洲去的通道,辽东半岛对日本很重要。1895年4月17日,清朝政府与日本明治政府签署《马关条约》,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给日本。六天后,德国、俄国、法国三国干涉,让日本把辽东还给清政府。三国干涉还辽不是偶然,一定有很多的幕后作业,幕后作业当中,就有一个租界地的问题。最近出了德国公史太太的日记,可以看到当时谈判时,《马关条约》一结束,这三个干涉还辽的国家同时向中国提出,当时说好了要给我们一块地。这个事拖到1897年,后来中国外交官说先斩后奏,这时候才看到一连串的事情发生——1897年11月13日,德军强占胶州湾。中国在胶州湾的驻军首领章高元马上给山东巡抚、总理衙门打电报,是打还是怎么办?但总理衙门知道前因后果,就下令撤了,不打了,之后进入谈判,达成租界协议。

从这儿看《胶澳租界条约》,不讲德国十几年后给中国留下一个青岛,也不讲山东的发展,这里面不是民族主义的叙事问题,本身要解决的问题是西方各国怎么保障投资安全。周馥对此有一种理解,德国毕竟在中国有大规模的投资,德国怎么能够保障它的投资安全?德国在青岛有驻军,但中国老百姓和德国利益发生冲突时,不是德国军队出面,而是中国政府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租界对内地发展功能多重要啊。这里面涉及对租界地的理解,不能理解的是亡国。从历史层面理解,和放到政治层面上去理解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近日,英国剑桥大学中国现代史教授方德万《潮来潮去——海关与中国现代性的全球起源》中文版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本书揭示,晚清以来的中国海关促进和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脚步。

 

凤凰网主笔  张弘

责编:傅斯鸿 PN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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