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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国琦:从国际视野,看中美共同的历史

网友评论 ( 0) 2017.9.27 第130期

徐国琦,安徽枞阳人。哈佛大学历史系博士,现为香港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著作有“国际史”三部曲:《中国与大战》(剑桥大学出版社2005年英文版,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中文版);《奥林匹克之梦:中国与体育,1895-2008》(2008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一战中的华工》(哈佛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其英文版,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中文版);目前正致力于其“共享历史”三部曲的写作及研究:《中国人与美国人:一个共享的历史》(已完成。哈佛大学出版社于2014年9月出版该书的英文版,广西师大出版社拟出版其中文版);目前正撰写《亚洲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个共享的旅程》(该书系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约稿,英文书稿当于2015年中旬完成);其第三部《关于中国:一个共享的历史》仍在研究之中。

前不久,徐国琦的著作《边缘人偶记》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近日,徐国琦在外研书店就此举办讲座,凤凰网专访了他。

文丨凤凰评论《高见》访谈员 张弘

高见:关于中美关系,我此前读过唐启华的著作,里面有一点涉及中美外交,当时威尔逊对中国很友善。

徐国琦:中美外交,2014年我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阐述的就是中国人跟美国人的一个共有历史。我们现在看的是中美之间不同等级对抗,实际上历史上来看,美国之所以独立,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它要到中国市场来。因为当时美国作为大英帝国殖民地,大英帝国垄断了中国的贸易,美国十三州殖民地的人第一要直接到中国贸易,所以1784年跟英国脱离,独立之后,“中国皇后号”就来了中国。

第二,美国独立时,1763年所谓波士顿茶党事件,当时美国人对英国不满,波士顿倾茶案,它那个茶是中国的茶,所以一开始这个里面就都有联系。

另外就像美国准备独立的时候,美国国父富兰克林,他当时想,美国独立之后,要接受中国的儒家文明,富兰克林说儒家文明是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文明。当有人告诉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中国人不是白人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觉得中国人就是白人,这么厉害。

高见:在唐启华的著作中,威尔逊的主张大大激励了中国人,他的声望在中国很高。您怎么看?

徐国琦:我们的研究有一点交叉,但观点不完全一致。1914年到1918年的一战对中国来说是承前启后,非常重要。1912年,中国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为什么他要步法国和美国的后尘,变成民国?你要看孙中山的内阁、袁世凯的内阁大部分是留学的学生,如外交官顾维钧是留美博士,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是留美幼童,袁世凯的心腹大员蔡廷干也是留美人士。在内阁成员里面,留美背景极强,中国人当时就是要更新换代,要步美国后尘。一战爆发后,1917年8月14号,中国对德奥宣战,是步美国后尘的,因为当时威尔逊作为中立国总统,呼吁全世界中立国仿效美国,而中国一直就想参战,正好等这个机会趁势而起。所以,威尔逊当时发表十四点,民族自觉、平等外交等等,对中国人来说,那是天大的好事。正因为如此,威尔逊当时在中国被年轻人视为上帝,中国留学生到美国领馆去呼喊“威尔逊大总统万岁”。

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在他的一篇文章公开称威尔逊是世界上头号好人。毛泽东那时候还名不见传的,但是他也发表了一些文章,就想未来的中国跟美国如果是同盟,那所向披靡。当时的年轻人有一个很强的亲美情节。威尔逊当时所谓的新国际秩序对中国非常有诱惑力。

高见:关于蒲安臣,大多数中国读者不是特别熟悉。

徐国琦:1868年,中国第一个出使世界的使团的团长是美国人蒲安臣。他这个人非常好,1861年到1867年是美国对华公使,1867年他准备回国的时候,中国的总理衙门说,你能不能代表我们出使全世界,他答应了。所以,1868年中美之间第一个和平条约、平等条约是蒲安臣代中国签的。蒲安臣条约为什么平等?第一个它讲究中美两国人民可以自由来往,自由移民、自由来往、自由求学。

蒲安臣是1868年代表中国,先到美国华盛顿跟他的前领导William Henry Seward(西华德)国务卿签的这个条约,然后就到英国、到法国、到德国,然后1870年死在俄国,死的时候49岁,是中国政府的外交官,中国政府的雇员。蒲安臣的墓就在与哈佛大学咫尺之遥的奥本山墓地,钱是中国人出的。

在这些例子中,中美之间没有对抗,当时中国人和美国人互相吸引、互相坦诚,另外也互相支持。

高见:上世纪,另外一个美国人约翰·杜威对中国影响也很大,胡适、冯友兰都是他的弟子。

徐国琦:另外,杜威的学生还有蒋廷黻、蒋梦麟、陶行知等,民国期间都是各方面的领袖。约翰·杜威1919年4月30号到中国,一直到1921年7月份才离开。因为杜威在中国这两年,对他自己的影响也很大。回到美国之后,他俨然变成了中国专家。1952年,杜威过世,1945年时他都还想到中国来调停国共。

高见:齐锡生、杨天石老师的书里面也有讲到,抗战时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对中国比较友善,而蒋介石为何特别厌恶丘吉尔?

徐国琦:中国在一战是极贫极弱的,没人理。二战是美国总统罗斯福坚持,使得二战之后中国成为四大战胜国之一。当时大英帝国丘吉尔竭力反对,斯大林竭力反对,而美国坚持。因为美国人的坚持,中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五强之一,蒋介石当时自己都觉得这个地位变化太大了。一战时,中国是一个极贫极弱的国家,任人宰割,到二战成为四强之一。之所以如此,因为当时美国人不喜欢法国人,法国后来是五强。从中美关系看,这个是剪不断的关联,况且很多方面都是正面的。

高见:因为你是从中国到美国再从美国到中国,从个人的思想史角度来说,你对美国的认识过程是怎样的?

徐国琦:第一,要从中国近代历史上看,最早的留学浪潮是中国官方组织的留美幼童。1872年,当时的美国实际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应该说不是首选,因为美国高校比不上欧洲,当时最好的高校在德国、法国、英国。美国当时的哈佛大学不过是一个小的、不入流的学校。而中国的留美幼童都送到美国去。1872年留美幼童前往美国,1881年召回,120个人。比如说第一任民国总理唐绍仪,设计京张铁路的詹天佑。刚才我说的蔡廷干也是。留下的一百多人,人人都是各行精英,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美国当时也是个弱国、穷国,因为1872年美国刚刚结束了内战,正在重建,政治不稳,经济落后,高校也不发达。但就在那种情况下,因为中国人对美国人一种天然的好感和信赖,就派过去。这是第一波留学浪潮。

美国一战时成为世界强国,二战后成为世界霸主。随着地位上涨,美国对中国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我个人看,过去中国人有几个误区,就认为中国是文明古国,美国好像是中国的小老弟,但你反过头来看,美国是世界上有成文宪法最早的国家,美国是世界上有共和国机制最早的一个,美国、法国。中国是1912年才有的。

高见:就你讲的这些,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庚款的退还。我看到特朗普在联合国的演讲,他说美国是向善的主要力量之一。这一点,您怎么看?

徐国琦:你说的退庚款也是美国人最先。1904至1905年间,梁诚曾敦促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减免部分未付足的庚子赔款。他劝说美国政府,当年庚款要的太多了,远远的超过实际需要,多余的要退回来,美国人接受了。在所有的列强里面,美国是第一个。后来其他国家在各种压力下也开始退,但是不了了之。美国的庚款最有影响,胡适他们都是庚款留学生,3000多人。这些人都是一代精英。

高见:有一段历史,我觉得现在研究的不多,就是黄安年先生出过一个《沉默的道钉》,原来的华工在美国给他们修铁路,然后我读过纳什主编的120万字的《我们人民》两卷本美国史,还有是方纳的《给我自由》两卷本美国史。我注意到里面的一个细节:在美国的这些中国华工,其实受到了很严重的歧视。您怎么看?

徐国琦:不仅是美国对华工歧视。整个从1882年,美国就通过排华法,在法律上歧视中国人。《沉默的道钉》黄安年先生做的非常好,因为这一段就是中美两国共有的历史,它做出来了,当时中国人去给美国人建太平洋铁路,铁路富豪利兰·斯坦福的财富是建立在中国铁路工人的血汗、生命里面。但这一段美国的确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承认过。吉米·卡特当总统的时候,1979年表示感谢。但是这一段历史,我一直说哥伦比亚大学欠中国人的,就是华工给它修铁路。另外美国还有一个大学也欠中国人的,杜克大学。杜克本人是卖烟草起家的,当时卷烟机发明之后,他就对助手说把我的地球仪拿来,他一看中国人口那么多,如果让中国人都抽烟的话,那他赚多少钱?他能赚无数的钱!于是就向中国卖烟草,中国人的生气被他摧跨了对不对?但是从来没有人研究过。

斯坦福大学最近才终于意识到它欠中国的,中美要联合研究这个题目,现在正在收集资料,因为资料没了,但现在资料很难收。像杜克先生的那些财务,中国人应该找出来或者是中美学者去看,究竟在中国赚了多少钱?你是怎么向中国人推销烟草的?这个不用说坏或者判断或者是要赔偿,我把这段历史给你还原过来,对不对?有很多的这种题目还要做。

《沉默的道钉》,黄安年先生做的非常好,但是资料现在还要进一步整理。因为要写一部好的学术著作,需要很多资料,但是现在非常遗憾,这些工人绝大多数都是文盲,他们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资料。美国的文献资料也从来不重视,因为美国人当时歧视他们,留下的记录不多,现在一百多年之后,我们在想做这个题目,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斯坦福搞这个项目,因为我熟悉他们背景,现在很难做了,因为资料没了。资料没了,你就没法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你可以写小说或者什么的,但是不是历史,所以黄安年先生那本书值得尊重。

高见:你自己做的中美共有的历史是求同。现在中美学者很多人都在从事这个工作,你觉得它的主要困难是什么?

徐国琦:实际上这个一直在做,在西方学者里面,某一个课题的研究很多,比如说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史》,那都是大兵团作战,各方人马在写。它首先不强调你是中国学者、美国学者,看你有没有资格写,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就可以写,就像在2014年剑桥出了三卷版的一战国际史,谁是这个题目的权威,你就写,最后有几十个国家的学者就参与了。学术是不分国籍、不分宗教,就看你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能不能胜任,你写的东西是最尖端、最前沿、代表最新研究水平的。所以在这方面实际上一直在做。

过去我们写中美关系,比如说国内有一个陶文钊教授,他写了三卷本的《中美关系史》,2004年是第一版嘛,现在又出了一个修订本。我们都很熟。过去我们强调帝国主义侵略、强调中美对抗、强调中美分歧意识形态。像我刚才提到的中美关系,“共有的历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就从这个角度给你讲一段,中美两国人民共同创造、共同影响、互相启发的这一段历史。这个可能有的是正面、有的是负面,但是无论如何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这种,“剪不断,理还乱”,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比如说我再给你举一个例子,就像体育。中国体育全运会,实际上跟基督教青年会有关系。基督教青年会1895年在天津设峰会,主要是美国人,然后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后来做过中华民国的外交部长的王正廷都是这里面来的,这就是体育,通过美国这个媒介过来。中国人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是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后来1984年洛杉矶洛杉矶奥运会上拿的第一块金牌。一些西方政要拒绝出席中国2008开幕式,小布什来了,还待了好几天,这个就是“共有历史”。

高见:最后一个问题,你手头写的第三部关于中国“共享的历史”,这本书的内容大概是什么?

徐国琦:这个就是我的“共有历史”三部曲的最后一卷。第一卷是中美关系,第二卷是亚洲与大战,都是共有。第三部,我想与国内学者像葛兆光、台湾中研院学者王明珂,还有日本神户大学的王珂都在研究何为中国、何为中国人,因为他们这些人研究的主要是从中国谈中国,我要从国际的角度,打破国家民族的概念,从上面去看。

高见:从世界史的角度去看呢?

徐国琦:为什么?就像一个人,如果你不跟别人打交道,你叫什么?张三李四没关系。因为你要跟外面打交道。你是中国或者是中国人,所以你要跟其他国家要接触,跟其他人接触,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或者中国。所以我要从古至今梳理“中国”这个词是怎么来的。但现在我没法告诉你内容,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答案,还正在做。做完了、研究做完了,想法成熟了,可能才有个答案,现在没有答案。因为真正做历史的人,你不能先有答案,只能做完了才有答案。我就算现在告诉你一个答案,也有可能会被推翻,因为我自己不知道,就像我当初做一战华工,我没有想到它的重要性,等我做完了,我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在什么地方。

责编:傅斯鸿 PN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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