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马克思诞生200周年,北大哲学系教授赵敦华著作《马克思哲学要义》出版座谈会近日举行。赵敦华教授用5年时间,写成这本从哲学上解读马克思主义原典的书,该书按照马克思关于“时代精神精华”、“文化活的灵魂”、“面向世界的一般哲学”、“当代世界哲学”的哲学观,试图从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提炼出启蒙的、批判的、政治的、实践的、辩证的哲学精粹。在这次座谈会上,复旦大学教授吴晓明做了发言,凤凰网摘编了其发言的部分内容。

吴晓明: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正脉”
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需要有一个总体判断,这个总体的判断以前一直居于教科书的知识体系内,在这个体系当中固然有不同的意见,有不同的观点,但还是局限在知识框架和知识体系当中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性质,来对他做出判断。
但是,我觉得赵敦华教授的书,恐怕会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探讨的一个转向——就是要进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领域,从意义领域来探讨马克思主义哲学,而不是就知识体系探讨。我们做了很多小的研究,深入到某些具体的问题,具体的判断,这本书当中也有,比如说马克思早期和晚期的关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关系诸如此类。如果就总体框架和总体判断来讲,在这个地方我们不可能得出正确的东西。赵敦华虽然不是马哲的教师,但是开风气之先。有的时候,细节上的判断一定要利其大者。比如说我们看汉学家,他们在细致的地方非常对,但是在总体判断上经常出错,有些大哲学家几乎不懂汉语,但是他们大的判断非常好,比如说黑格尔、马克斯·韦伯、罗素,他们不是汉学家,韦伯写的《儒教与道教》,堪称是最伟大的外行,因为他不懂汉语,他也不研究儒教和道教,但他也可以做出最基本的判断。
第二,原先马克思主义哲学可能更多的依赖于意识形态和政治上的力量,在学术上展开不够。最近30多年,我们充分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有学术方面的意义,有了很多的发展和成绩。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当时列宁讲的,如果不懂黑格尔的逻辑学,就很难真正读懂《资本论》。马克思在从事革命的时候经常退回到书房,这个书房对他来讲是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战场。恩格斯说马克思为了“地租”那一章,不仅研究俄国的土地史,研究美国的土地史,而且他还去研究土壤化学,这都让它有非常强的学术的那一面。
赵敦华教授实际上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方面展开了“正脉”。赵敦华教授研究西方哲学史、宗教史多年,他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段发展,勾勒出非常清晰、明确的一个背景,这个背景使得我们做马哲的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在这个地方不仅是一个广阔的领域,而且是我们达到正确概念、正确判断的一个最基本的方式。在这个方面,赵敦华教授提供的不仅仅是他做个人研究的成果,而且是马克思哲学研究学术的“正脉”,所以,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欢迎这本书,也就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多大程度上走在学术的“正脉”上。黑格尔讲哲学就是哲学史,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不是说其它的哲学研究不要做,而是要从思想史上、概念史上,从西方文明发展的进程当中来理解和把握这样的概念和思想进展。
比如,现在的学生在概念史上非常欠缺,经常在讲自我意识,所以你应该讲讲什么叫自我意识,很多马哲的学生几乎完全无法回答,外哲的学生可能会好一点,他可能会从笛卡尔“我思”一直讲到康德的“我思”,一直讲到费希特的“自我”。我问过马哲的博士生,一届一届的问过,几乎都不知道。终于有一天让他们读《关于费尔巴哈提纲》第一条,这叫感性的活动和对象性的活动。但是,这样一来,他更加迷茫了,什么叫感性的,对象性的,什么叫活动?如果没有德国古典哲学那样一个背景,学术上的东西如何能够充分展开?我认为它一定是有问题的。
第三,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的要义和特定的社会现实有关,这一点强调得非常突出。究竟是文本中心还是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这本书反复多次的提到了这一点。本书的哲学解释固然以马克思的文本为中心,但必须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后面还有许多地方都反复讲到这个主题,我认为这充分吸收了当代解释学的成果,在这个基础上理解马克思的学术最基本的指向。也就是说,文本需要那个时代的历史和社会条件来把握,但是今天的对话者和阅读者有自己的社会和历史规律。这本著作特别讲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现实性等等,在哲学史特别是在概念上,赵敦华教授的优势能够特别发挥出来。比如,关于现实的概念,我们做马哲包括做马克思主义的,一听到现实意思就是我们离理论远点,理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赵老师讲,现实是生存和本质的统一,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所以,我们如果能够切中现实,要想把握生存中本质的东西,要想把握展开过程中必然的东西,这需要很高的理论。事实上,主要是以黑格尔和马克思所达到的理论水平,恐怕才能够把现实的领域加以解释和展开。
从这个方面来讲,《马克思主义哲学要义》讲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方面,特别是以哲学史、思想史为背景,但是另外一方面强调了马克思哲学的学术的宗旨,是以切中把握现实作为主旨和基本目标的。所以在这个著作当中,赵老师谈到了许许多多这方面两者的连接,甚至还谈到了两者之间的张力。以文本为中心还是以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体现并且检测我们在解释学上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如果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拟来讲,是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的高度,还是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高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而且它展开的区域将会非常广泛。
最后,他讲了一个非常深广的一个问题领域,不仅有理论方面还有现实方面。从理论方面来讲,它把我们带入到一些更加深入的理论问题的领域当中去,比如赵老师讲到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区别,讲到了感性直观,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是主张直观的,但是他们对直观的含义理解不一样,这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意的,因为费尔巴哈直接抗拒的就是黑格尔的思辨思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把它理解为直观也是可以的。像谢林和谢林的晚期,和思辨的思维相抗衡。比如说,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当中,批评费尔巴哈的恐怕主要就是把感觉仅仅理解为直观,也就是说,感性或者对象性的反思性仅仅局限在直观当中,而马克思后来提出的立场和观点,在《1844年经济学手稿》当中,就叫做对象性的活动。这个活动的原则和直观的原则,这两者之间的区分,也许是马克思更多地吸收从康德一直到黑格尔的活动原则产生的后果,就是纯粹的活动和自我活动,这个领域可以展开许多的问题。
另外,关于辩证法的问题,赵老师在这个地方谈了很多,并且做了很多重要的阐述,特别是关于马克思在264、265页,265页讲到“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是这绝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这段话和264页“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的分析”。赵老师把这两个思想联系在一起非常重要,现在的问题是究竟如何来理解马克思辩证法的本体论的基础,在黑格尔那个地方作为实体即主体的自我运动的活动,那样一个中介的展开,在马克思那里究竟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我的体会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当中讲到的实在主体或主体,就是特定的,有实体性内容的社会。这牵扯到我们对马克思辩证法本体论基础的一种理解。我认为,牵扯到一个实在主体的自我运动的根基性的问题,在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中会展开出许许多多方法论的要点。
关于现实问题的展开,赵老师特别体现在这本书的最后部分,这些部分赵老师尝试性并且探索性地提出了一些问题,有些问题我深有同感。比如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性。赵老师特别提到了马克思阐明的资本主义发展趋势是否过时这个问题,社会各界有识之士回答,处于健康尝试的合理性,它的合理性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性,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性至少可以总结出另外五条,我希望什么时候能够看到,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主题。
再比如说,全球化的本质是资本的世界扩张,由此带来的不仅是经济问题,而且是政治问题、文化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依然是分析问题的根源,是寻求解决问题的有力武器,这我也是非常赞成的。包括最后一条,全球化时代的经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和军事的因素相互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全球综合治理的新秩序才能应付,在这个地方都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些时代课题和现实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展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讲是一种任务。所以当赵老师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基本的规定性转移到所谓意义领域的时候,我想在这个地方我们能够展开出许多生动活泼的东西来,而这些生动活泼的东西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将会产生极大的推动力。
如果我们只是从一种理论构造上来探讨马克思哲学的整体性,或者我们只是在某种经验哲学的含义上来谈论马克思哲学的学术性的话,我想它的前景恐怕不会那么乐观,因为当源头活水不再能够提供出来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学术就进入到衰退状态了。所以我特别欢迎赵老师的这本书,不仅在于他提出的许多非常有价值的观点,特别是因为这本书也许代表了马克思哲学研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向,这个转向会使马克思哲学研究能够有更多的生机和活力,能够产生出许多成果来。
政治向左,经济向右?不少人对中国当下时局的这一判断,契合了部分精英群体的困惑。即使是针对党内而突出强调的政治纪律与政治规矩,以及不得妄议中央,其所带来的震动已扩至整个社会层面。
如何读懂十八大后的中国时局?去年底,深圳,第二届大梅沙论坛期间,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原主任周为民接受凤凰评论《高见》栏目独家访谈。
周为民认为,十八大后,以反腐败为重点的全面从严治党有很强的现实必要性和紧迫性,就其应有的目的来说,反腐包含三重意义:重振纲纪,重建官场生态,重新澄清基本的政治伦理,“集中到一点就是救党”。
周为民亦指出,全面从严治党,一方面要整饬纪律、重振纲纪;另一方面要着力健全发展党内民主,有效保障党员能够行使党章确认的党员的权利(当然与遵守党的纪律、履行党员义务相一致),从而凝聚起广大党员。
对当下一些党内外人士对时局的困惑,周为民向凤凰网强调,意识形态给社会各群体提供的预期具有全局影响力,因此要正确恰当评估当前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领域的状况,不能任意夸大“敌情”。
访谈嘉宾:周为民 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原主任
凤凰评论《高见》栏目访谈员:凤凰网主笔陈芳
突出全面从严治党有三重含义
凤凰评论《高见》:为什么十八大后格外强调全面从严治党且力度空前?
周为民:从严治党是历来强调的,但十八大以来,突出强调从严治党的确有特殊重要性和紧迫性。十八大提出党要经受四大考验、化解四种危险(四大考验,指长期执政的考验、改革开放的考验、市场经济的考验和外部环境的考验;四种危险,即精神懈怠的危险、能力不足的危险、脱离群众的危险、消极腐败的危险)。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突出全面从严治党。
全面从严治党,现在集中体现在反腐上,首先是要整饬纪律、重振纲纪。为什么?若干年来,种种矛盾、问题非常突出,得不到有效处理,不断积累加剧,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纲纪废弛,腐败的滋生蔓延也与此有直接的关系。这种情况任其发展下去,的确很危险。
凤凰评论《高见》:新一届中央领导班子有着很强的问题导向,是针对什么问题?
周为民:重振纲纪的同时,是要重建官场生态。多年纲纪废弛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官场生态的恶化,出现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官场生态已经恶化到相当严重的地步,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与这两点相联系,是要澄清一些基本的政治伦理。纲纪废弛、官场生态恶化,也直接导致政治伦理上一些基本的是非、善恶、荣耻的错乱。一些官员似乎已经不知道、不在意作为一个官员(更不用说作为共产党的干部),真正的体面和尊严在哪里、是什么了。而这种状况对社会是有极强烈的腐蚀性的,是造成社会风气败坏的重要原因之一。
凤凰评论《高见》:你刚才讲的纲纪废弛、官场生态恶化、政治伦理错乱等问题,长期积累,甚至官场中不少人习以为常,为什么这个问题过去没有得到解决?
周为民:口号一直是都有的,但怎么以有效的措施,特别是从制度层面体现从严治党,一直是比较薄弱的,这就导致了这些后果。如果没有良好的体制制度,执政党的各级领导机关、领导干部又掌握如此巨大的权力和资源,党就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严重的腐败问题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些地方出现塌方式大面积腐败,中央政治局常委、军委副主席这样最高层级上的腐败,还不说明党的肌体正在发生变质吗?当然这还是局部的变质,但其严重程度也已经触目惊心了。从这方面来看,十八大后强调全面从严治党,特别是以反腐败为重点来从严治党,其应有的意义集中到一点,就是救党。
党内民主为反腐提供制度保障
凤凰评论《高见》:强力反腐,从严治党,但在过程中,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比如认为反腐是不是选择性?还有党内出现人人自危的现象,一些人感慨过去大环境如此,现在来抓是不是人人都有问题。这种声音背后其实是对反腐的不确定,对这种声音你怎么看?
周为民:这些问题都需要重视,但首要的和最紧急的是要遏制住腐败,这是救党、救军之举的要求。否则任其发展下去,腐败导致亡党亡国不是一句空话。
全面从严治党,根本任务是制度建设,制度建设除党自身的制度改革,还包括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和社会体制改革等等,这些都是与全面从严治党联系在一起的。
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了市场决定资源配置,这不仅有重大的经济意义,同时有深刻的社会和政治意义,对反腐败来说也是一项治本之策。我一再讲,腐败是什么问题?腐败是官场侵犯市场的问题,是本来应该由市场配置的资源,被过多控制在权力手中导致的。因此,明确以市场决定资源配置为目标来推进经济体制改革,尽可能把由权力过多控制的资源交还给市场,既是完善市场体制的要求,同时对腐败也具有釜底抽薪的作用。
凤凰评论《高见》:从党的建设角度来讲,制度上体现从严治党,最根本的是什么?
周为民:从制度建设上体现从严治党,根本还是要认真推进发展党内民主。对民主的理解,首先我想应该从功能的意义上去理解。
凤凰评论《高见》:而不是从意识形态。
周为民:对,从功能意义上来理解民主,民主的实质就是权力制衡。一定要在这方面着力,按照这样的方向真正发展党内民主,来推进党的建设和制度改革。包括党的建设制度改革当中非常关键的干部制度改革,也要按照发展和健全民主制度的方向来思考设计。
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避免干部队伍的逆淘汰现象,体制制度的缺陷导致真正优秀的干部上不来,能够上来的有不少往往是投机钻营、吹牛拍马和一味谋取官位来谋求私利的。如果这种逆淘汰现象得不到纠正,一定带来整个干部队伍的劣质化,这对执政党来说是致命的。
警惕党的领导机关和干部脱离广大党员
凤凰评论《高见》:为什么要强调政治规矩?
周为民:充分保障党员的民主权利,这同样是治党中一个具有基础性的问题。按照党章规定,保证每一个党员享有充分的民主权利,包括提出意见建议、批评和要求的权利,要认真对待,充分保障,否则党心是凝聚不了的。
凤凰评论《高见》:怎么理解妄议中央?
周为民:我们党历来强调执政党最大的危险是脱离群众,我多次讲在这个最大危险当中,首先存在的一个危险,就是党的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脱离广大党员。如果这样,这个党人数再多也是没有力量的,因为没有向心力、凝聚力,党员感受不到自己的民主权利。很多普通党员,面对转型时期的矛盾和危机,的确是忧党忧国的,可以说谈到很多问题都是痛心疾首的,但是没有足够有效的渠道来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建议和批评,甚至总是处在被压制的状态,这样一定导致实际上的人心离散。
凤凰评论《高见》:有分析认为现在是重新唤醒党章,它和党章规定的党员民主权利是一种什么关系?
周为民:全面从严治党,一方面要整治纪律、重振纲纪;另一方面要着力去健全发展党内民主,让广大党员能够切实行使党章规定的权利,从而有认同感、归属感、荣誉感。
凤凰评论《高见》:正本清源怎么讲?
周为民:正本清源,就是一定要澄清过去在党的基本理论上存在的一些教条式理解和错误观点。
例如关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是共产党的指导思想、理论基础,这是一直强调的,但现实当中一个不必讳言的现象,就是马克思主义好像越来越不被人当回事,甚至认为那套东西过时了、没用了。这样一种现实跟马克思主义作为党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的地位形成巨大反差。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少人也在不断呼吁要加强马克思主义指导和建设,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理想?

如果把这样的问题简单归结为所谓政治立场和西方影响,那是不得要领的。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我们长期所了解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基本是从苏联来的,是和苏联模式相联系的一套意识形态观念体系。这套东西跟本来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是有重大区别的,用中央的话来说,就是其中存在不少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理解,和附加在马克思主义名下的错误观点。是这些东西错了,过时了,但它一直被误以为就是正宗的标准的马克思主义,所以很多人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马克思主义错了,过时了。这是一个莫大的误解。
另一方面,针对这个问题,强化马克思主义的宣传教育固然重要,但如果其中的不少内容,还在沿袭教条式理解和附加的错误观点,还把它当成是马克思主义,那么越是强化对这些东西的宣传,就越是适得其反。
当下意识形态领域仍需正本清源
凤凰评论《高见》:为什么今天我们依然要强调正本清源?
周为民: 邓小平从改革开放一开始,就提出在党的思想理论上正本清源的任务,强调要重新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解放思想是和正本清源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要把思想从苏联模式和苏联意识形态的长期束缚中解放出来。
今天既然要全面深化改革,而且要全面加强党的建设,也就需要继续推进这项工作,继续正本清源,不能够再把那些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理解和附加的错误观点,当作是马克思主义来传播、强化。
凤凰评论《高见》:邓小平提出这个问题30多年了,我们的市场经济也实行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今天反复出现这一问题?
周为民:这个原因也是比较复杂的。正本清源这项工作确实取得很大的成效,集中到一点就是新的理论创造,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也一再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一个革命性的改革的命题。很多人问什么叫中国特色,所谓中国特色,一般讲当然是立足中国国情,从中国实际出发,但是不要忘记它最直接最现实最深刻的含义,是强调一定要摆脱苏联模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相对于苏联式社会主义来说的。
凤凰评论《高见》:现在提出正本清源,正什么,清什么?
周为民:还是进一步深化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认识。
改革开放一开始所面临的思想理论上的主要障碍,就是左的东西,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在克服这些阻力。这些左的东西虽然存在,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作用是有限的,因为改革在顺利推进,社会普遍受益,那些左的声音起不了太大作用。
但是近若干年情况有所不同,转型时期、转轨过程当中很多矛盾问题在积累加剧,有些问题发展到相当严重甚至失控的程度,引起社会上很多群体的广泛不满。在这种情况下,就容易任意想象过去,任意想象旧体制、美化旧体制,觉得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体制之下好像没有贫富悬殊、社会不平等、官场腐败等现象。这实际是因为对现实不满而导致的一种对过去的想象。
对现实不满的人开始想象、美化旧体制
凤凰评论《高见》:为什么会出现想象旧体制、美化旧体制?
周为民:左的极端思潮认为,这都是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带来的,解决办法就是要重新肯定过去的体制,甚至公开主张要重新肯定文化大革命。因为矛盾、问题的积累加剧,这样一种左的极端思潮,有了一定的社会基础和相当的蛊惑力。在意识形态上,如果利用民众的不满,来重新主张过去的一些极端的左的思想和观点,那就是严重的问题了。对这种极端的左的东西是需要特别警惕的,包括各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
事实上,改革开放不仅仅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巨大增长,也空前提高了中国社会的平等程度。这一点很多人不能接受,认为改革开放以来,搞市场经济搞出这么严重的社会不平等、贫富差距这么大,怎么还敢说空前提高了中国社会的平等程度?对收入差距包括更重要的财产差距,是要认真来对待的,但是以为旧体制之下很平等,没有这些问题,那完全是不符合事实的。
凤凰评论《高见》:具体指什么?
周为民:想一想旧体制下中国的农民,想想中国农民的当代命运和他们遭受过的重重苦难。旧体制以诸如户籍制度、商品粮制度、城市消费品配给制度、就业福利保障制度等等。所有这些制度、政策构成一道坚硬的壁垒来隔绝城乡,把农民挡在城市之外,人为地把社会成员划分为两类不同身份的人,一类是乡下人,农民,一类是城里人,职工,由这种身份的不平等带来的是全面的机会不平等,几乎一切机会对农民都是封闭的。这是举世罕见的严重的社会不平等,而且是在人的基本权利上的严重不平等。当然计划经济有它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但毕竟这是严重的社会不平等,而且完全不符合社会主义的要求。
凤凰评论《高见》:这种严重的社会不平等是怎么打破的?
周为民:是改革开放打破的。农民终于有了进城的自由,以及到城里去打工挣钱、争取脱贫致富的权利,这是不是空前提高了中国社会的平等程度?当然这个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包括农民工的地位、待遇、所受到的歧视等等,而现在这些问题,恰恰是旧体制之下严重的不平等还没有完全消除的表现。
认为旧体制之下没有腐败,又是一个任意的想象,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旧体制之下那样一种高度集中的权力,甚至是绝对的权力,你说会没有腐败?
凤凰评论《高见》:但大家观感上觉得旧体制之下好像比较清廉。
周为民:一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经济货币化程度很低,所以那时的腐败主要不表现在贪了多少钱,而是表现在各种特权上,倚仗特权的各种各样腐败同样是触目惊心的。改革开放以后,搞市场经济,经济的货币化程度不断提高,这时的腐败更多表现在倚仗权力来攫取钱财。
第二个原因是过去旧体制之下,整个社会的公开透明程度是很低的,很多情况民众根本不可能知道。现在信息传播方式、传播技术的变化,已经大大提高了信息的公开透明程度。
极端的左的思潮,包括主张用过去的办法,甚至文革的办法,来处理今天的矛盾和问题,他们所使用的基本思想资源,就是过去被高度简单化、教条化了的阶级斗争理论,而他们对阶级、阶级斗争理论的理解,基本上沿袭苏联意识形态和过去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这是非常危险的。
如果这样来处理今天的矛盾和问题,一定要出大乱子。哪有执政党主张阶级斗争的?执政党的基本责任是要尽可能充分维护全社会各个群体的利益,最大限度地促进全社会的团结与和谐,防止社会出现阶级分化,而决不能鼓动社会对立,制造所谓阶级斗争。
这些问题都需要从基本的理论上去做进一步澄清。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一定不能够背离这个方向。左的东西的要害就是动摇、否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基本理论、基本路线,对这样一套左的东西不能够含糊、暧昧、甚至迁就,更不能够有意无意去试图利用。
左的思潮一旦蔓延,会严重恶化党内和社会上的政治风气,一定导致很多宵小之徒的政治投机。要看到,在中国凡是政治投机,总是向左的方向去投机的。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这是邓小平就中国发展的全局和长远提出的最重要的告诫之一,不能忘掉。
意识形态要给公民提供安全的预期
凤凰评论《高见》:常听到不少人提出这样的困惑:一方面我们强调全面深化改革、市场资源起决定作用、强调全面依法治国、提高现代治理能力,另一方面在意识形态方面又感觉到呈现收紧态势。中国究竟往什么方向走?
周为民:意识形态是有全局影响力的,因为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是提供预期,对企业家也好、知识分子也好、社会各群体也好,起到一种提供预期的作用。环境是不是安全、对未来是不是确定,人们会通过意识形态的状况来作出判断。为什么说极左的东西有害呢,就是因为它提供的是一种不安全不确定的预期。
意识形态的核心目的,是要赢得人心、凝聚人心。如果在意识形态上整天喊打喊杀能凝聚人心吗?那不是造成人心恐慌吗?因此一旦意识形态上给社会提供的是不安全、不确定的预期,在其他各个方面都会产生不良影响。
凤凰评论《高见》:类似的警醒其实并不算多。
周为民:如果意识形态领域左的东西沉渣泛起,人们还是不放心的,还是有疑虑的,这样就很难充分激发全社会的活力了。如果再以简单、强制的方式对待意识形态问题,那就更会导致人心疏离,影响党与社会各群体特别是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同时也会加剧意识形态方面的虚假化,使人们为了安全都以所谓“政治正确”的假话空话互相敷衍,更不用说那些正好以此投机的了。这是道德的堕落、思想的腐败和政治风气的败坏。
海外有些议论常简单化地说邓小平是什么“政左经右”,这个看法不对。邓既不是“经右”,也不是“政左”。邓小平开辟中国改革和现代化的大局,首先是在意识形态上、政治上推进思想解放,排除左的障碍,这样才焕发出全党全社会的生机和活力,才有经济体制改革的启动和推进,才出现邓小平所说的那种局面:“中国真正活跃起来了”。这就是意识形态对全局的影响。意识形态上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注重开放包容,就有感召力、凝聚力,就有全局的主动,反之就会导致全局被动。
凤凰评论《高见》:如何有效防止左的危害?
周为民:要防止左的危害,首先要恰当地认识评估当前意识形态、思想文化领域的状况,不能任意夸大敌情,不能把思想文化上的一些现象或者问题简单笼统地看成阶级斗争,不能把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以后,意识形态领域的状况看成是战争状态,甚至把党在这个领域的处境,看得跟孤守于四面受困的山头一样。
同时,还需要特别防止那样一种现象:本来是一些机关一些干部自身工作没有做好,但出了问题就编造、夸大“敌情”,滥用什么“敌对势力”作为诿过卸责的遁辞。
经过几十年发展,中国的实力和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更有底气,这是好的。但一定要防止轻躁虚骄,不能把强调中国特色狭隘理解为我们在任何方面都独一无二,和任何人不同,别人那套东西统统不足为训。要看到,非常重要的中国特色之一,也是中华文化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就是我们中国人、中华文化对外来文化外部文明有足够的包容、吸纳和融合能力,不仅能以“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大度安顿、欣赏外来文化,而且会以“西天取经”的精神不畏任何艰难地主动去学习外部文化,而且以真诚的敬重对待它,把它尊称为“经”。
(凤凰评论原创出品,版权稿件,转载请注明来源,违者必究!)